来源:中国书画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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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的出现是书法历史的一个必然经历。到汉朝时,流行的还是隶书。汉朝自立国起就致力于文化的复兴,大量的文献资料以及从民间收集的典籍需要抄写,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献典籍又喜又忧,有条件读书写字的人本来不多,又经过多年战乱,能书的人真不好找,实在是人手不够。而这么多的书籍需要人工复制,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大开大合的隶书需要更多的时间,要这样一笔一划地抄着,真的有点令人揪心,书抄们有时候闷了,也会变点花样,于是开始试着精简笔画,试着快点写,当时负责这些文库整理工作的人都是当时的大学者,对此是很宽容的,于是渐渐出现了草书。
文化的流行很奇妙,不需要摇旗呐喊,文人们心照不宣地接受更加快捷又美妙的事物。那个时候的草书,就叫草书,直到另一种连绵奔腾的艺术性很强的草书的出现,我们才叫他“章草”,因为要和“今草”区别。
草书很快流行开来,而且不可思议的风靡一时。赵壹在他的《非草书》中告诉我们,当时研习草书的人以这个事儿为专业,钻研最难懂的,以最高水平的崔瑗、杜操等为偶像,忘记疲劳,日夜练习,废寝忘食。几天就写坏一支笔,要费很多的墨,领子袖子都成了黑色,甚至连嘴唇牙齿都变黑了……就算在公共场合,也指手画脚,一起高谈阔论,在地上,在墙壁上,用手指写,出了血也不在意……..
以此来看,汉朝人是很执着可爱的了。因为这些人写草书,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出于对艺术的沉醉和追求。汉朝时与利禄挂钩的的确有书法和文字学,但必须是规范的书法,西汉时吏民上书若是有错字或不规范,是可以被侍御史举报而问罪的。所以草书不是获取功名的工具。虽然如此,东汉末年,在长安以西的地区出现了一批草书书家,他们痴迷于草书,草书在他们手上才真正意义上成为“草书艺术”,而不是因求速度破坏隶书的规矩而草创的书法。在这个地区,这些人对草书艺术痴迷了一个多世纪,我们称他们为“西州书家”,最初的领袖人物是张芝,后世称之为“草圣”
张芝是一个节操很高的人,文武双全,但是他就是不做官。这是一个比较纯粹的艺术家。当然,他具备做一个纯艺术家的条件,家庭环境很好,有兄弟光耀门楣,这样父母就不勉强他做官了,他也就乐得沉醉在自己的黑白世界里。张芝的手上功夫还不止书法,他还善制笔,至今流传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张芝笔”,君子善假于物!天资聪颖,加上“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的勤奋,还根据自己所悟制造出了实用先进的毛笔,他不想成为千古偶像也由不得他了。
具备艺术家气质的人总是甩不掉孩子气的,张芝是个可爱的艺术家。他玉树临风,为人和善,他总是把家里的布啊衣服都写得五花八门,然后不好意思地央求着奶妈丫头给洗干净。地方上的人都望着他哭笑不得。虽然他不做官,因为品质美好,道德高尚,大家还是叫他“张有道”。
赵壹也是一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才华横溢,他的词赋自成一家,朴实典雅,鲜明锐利,其代表作是有名的《刺世疾邪赋》。据说他体貌魁梧,身长九尺,是个美须公,经当时的名臣推荐,名动京师。当时他与张芝,思想家王符被尊称为“陇上三大家”。
作为当时的明星人物,赵壹和张芝至少是有神交的,互相钦佩应该是有的,自春秋战国以来,“士”一直是很多青年人梦寐以求的称谓,荆轲刺秦王尽管没有成功,却也千古传唱。人们活在当下,难免有些看不惯现实,古人的风采就被传得神乎其神,此时人们往往就会在身边发现或挖掘古人的影子。张芝和赵壹生活的年代和汉武帝的时候当然是没法比,社会是发展了,但是武帝的英武,盛大的气势,史诗般的恢宏,东汉以来就没有可以望其项背了。人们益发有了英雄情结。张芝就喜欢赵壹身上那股恃才傲物的气质,当然还有他的文采。而赵壹,虽然对于社会上痴迷于草书的风潮不以为然,但是对于张芝他当然是不讨厌的,甚至也曾为得到张芝的片言只字狂喜过。但是赵壹是个理性而又正气凛然的人,他还是要把自己的声音发出来,《非草书》就针对社会上这一热潮泼上了一盆冷水。
赵壹归于乡里之后,并不是就没有报国之心了,他更希望青年人上进而不是把心思置于对于治国齐家无所作为的草书,他清醒地看到:不是每个人都能练得好草书的。张芝这帮鬼,早就把草书由实用性改造到了艺术性,要写好如今的草书,还要有相当深厚的隶书基础,甚至相当深厚的文学修养,张芝、崔瑗、杜操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人中之龙,岂是凡夫俗子能比的?赵壹越想越急,决定去拜访张芝。
赵壹拜访张芝,这在当时可是有轰动效应的,他的帖子一送到张府,就被好事的门卫当成新闻传播了,赵壹的马车驾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群众等在那里了,能同时看到两大巨星的风采啊,这可是一大幸事!风神俊逸的张芝走出大门迎接同样风神俊逸的赵壹,此时掌声雷动,群众目送着二位缓缓进入张府大门,等到大门徐徐关上,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两位偶像级帅哥近距离地端详了对方,在最短的时间都打出了不俗的印象分,几乎没有寒暄,赵壹直奔主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认为当今社会上的这股草书狂潮显得那么的不正常。他说:草书不是象形文字,也不是圣人创造的,本来是因为古代的事务繁多,为了求快而简写速写,草书的本意还是要实用的。结果现在的状况是,学草书的撇下了其实用性,不求简,反而搞得像在画字,草书越来越不是平常人能写的了。
张芝笑了:赵先生认为什么人能写草书呢?
赵壹虽然刚直,但是对于张芝是不吝啬赞美之词的,他说道:“人与人的差异是很大了,天资不一样,心灵有巧有拙。书法的美丑,取决于心手智巧,是不可强求的。美貌的容颜岂是学得来的仫?当年西施捧心是多么令人心碎,东施效之,更显其丑,赵姬善于跳舞,舞步像凌波微步,有些人学来像瘸子走路;像先生您也好,崔瑗也好,杜操也好,都是超俗绝世之才,博学聪敏,闲暇之余,玩一玩这样的艺术,令人仰慕。但是你们毕竟是凤毛麟角。不是那些俗人可以达到的境界啊。”
张芝尽管超脱,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也难免春风满面,说道:“先生过奖。您说的很有道理,秦始皇焚书坑儒,对文化是毁灭性的打击,我朝自立国以来,就致力于文化复兴,但是文化的强盛需要更多的人能参与。我们的文字从小篆到隶书,也是一种简化,只有不繁杂的东西才容易普及,草书也是文字的一种简化,我在写草书的过程中享受到一种连绵飞舞的快感,就像骑马迎风疾驰,似危还稳,书法的乐趣就在其中,所以我潜心改进毛笔,就是为了求得把篆书隶书之静化而为动,落笔挥洒,一气呵成,连绵不断,使草书气韵十足。”
张芝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新作的笔,赵壹叹道:“真是精致啊。”细细欣赏了一番,又说道:“书法是折射人的品味的。如你神仙中人,书法自然为神品。你看看社会上到处是高谈阔论的人,吹嘘自己已经对草书研习透彻,满身墨迹,指手划脚,不知疲倦,然而看他们的字看不出工拙。真的像东施效颦。不仅如此,他们沉迷的东西朝廷又不以此作为选拔吏官的条件,又不能以此讲解经艺,对治国治家也没有什么作用,哎,何不将精力放在读圣贤书,回到经艺之本?”
张芝做长揖表示尊敬:“先生不仅深谙草书之道,而且心忧天下,令张芝敬佩!对于世俗之事,我已淡然,独爱此小技。张芝此后独善其身,唯草书以怡情,草书在秦朝已有,西汉时还编纂了《急就篇》,规范写法以示世人,秦末以来,连连战乱,文献典章已失甚多,对于文化而言也是一场浩劫,我们整理先祖遗产,也长恨时不我待,《急就篇》的确意义重大。可以让书记们一日千字。可是除了实用之外,先生可曾看到文字之美妙?妙不可言啊。”只要提到书法,张芝就很容易兴奋起来,他拿出自己今日所写的一篇文章(全文用草书写成,我们今天叫它《冠军帖》),展开在赵壹面前,作为汉朝的名士,是不可能不善书的,要知道汉朝选拔官吏的条件之一就是“能书”,赵壹不仅善书,而且眼光独到,可以从书法现象看到书法本身。当张芝徐徐展开他的精心之作《冠军帖》,赵壹被震住了,他不禁凑上前,目不转睛地欣赏每一行每一个字。
“太好了,精妙无比!伯英啊,精妙无比啊!字势奇特,虚与实相得益彰,字形变化多端,痛快!痛快啊!”赵壹大喜,拍手叫好。并且再次用他那双能看透现实的目光看着张芝,“伯英,草书的一场革命由你开始了。你的草书,来自章草,打破常规,自由简略又赏心悦目,草书将不再只是快写的字了。”
优秀的人有与生俱来的艺术的敏感。赵壹无愧于一位优秀的书法理论家,他看出了张芝在书法史上的意义。张芝绝对是草书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历史毕竟是人书写的。
看看在此之前的草书,我们称之为“章草”,据赵壹告诉我们,草书是秦末的时候,法律制度等都很严密,官文冗多,战争又多,军书啊,保密文件啊满天飞,写隶书哪里跟得上跑马的速度哦,于是开始快一点写,就成了隶草,这是为了赶急用的,类似于我们现在的速记文字。差不多2000年后,我们的考古学家证实了赵壹的说法。
隶草出现后,经过长期流行通用,继而约定俗成,西汉百废待兴,就是喜欢规范,草书也不例外地被规范成《急就篇》,有篇章、章法、章则,很有法度。新体草书出现后,他才被叫做“章草”,字字独立,不似今草纽结纠缠。它圆转如篆,点捺如隶,章草由隶书草化而来,故其用笔仍然多沿袭隶书,其特点多体现在横画之末,依然上挑,纯留隶法,它虽字字独立,但每字笔画之间,却加进了飞丝萦带,圆转如圜,索连的笔法,形成了章草独特的“笔有方圆、法兼使转、横画有波折、且简率连笔”的笔法和“字字有区别、字字不相连,字体有则、省便有源,草体而楷写”的总体特征。
高古的章草,后来一直作为基本功课,但是一直没有流行。自从张芝专攻草书以后,书法渐渐从写字中分解,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只是汉朝人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皇象、索靖、二王等在当时在后世都是作为一等一的艺术家来评价的,草书是诠释书法这种艺术形式的最佳书体。
文字发展到汉朝并没有成熟,只是彻底地规范化了,草书热出现得有一些意外,根据自然发展规律,应该是基础部分先发展完善,再慢慢形成艺术性的东西。然而书法到汉朝还只有篆书隶书的成熟,草书出现了并且规范成《急就篇》,并在东汉的时候形成了一股浪潮,这种热潮在各种书体都已成熟的魏晋南北朝都不曾出现。
中国的文化里大统一是贯穿始终的,历代的统治者非常智慧地注重笼络人心,从处于争霸阶段的春秋战国开始,各家言论都反映出君王得人心得天下的言论,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第一件事是“书同文”首先形式上要统一,再以焚书坑儒的方式刺痛每个人的内心。著名的政治家李斯亲自统一规范了文字的写法,这对于日后文化传播以及文字形式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这种大一统的思想在汉朝依然延续,汉武帝烦躁了各种思潮的起起伏伏,很干脆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朝崇文,对于文字这一承载传播文化的工具是非常重视的,虽然草书当时只是为了起到快速书写的作用,但是为了普及并且统一,文化部长编写了《急就篇》以规范草法,搭建了草书的架构,为后来的草书风行奠定了基础。
艺术家和工匠的差距可以是一步之遥,也可以是天壤之别。写字的人能被称为书法家,是因为文字的构成在他们手上形成了艺术。书工是机械地抄写,只注意字形,尽量地工整,而书法家,不断地发现文字造型的美,并把文字的内涵和造型在意境上进行结合,将自己的个性揉进其中,形成各种风格的妙不可言的文字艺术--书法。
时代精神是不自觉地嵌进去的,而且只有后来者才能看见远去的历史的全景。中国历史上,汉朝是一个辉煌的时代,充满生气,尤其是经过文景之治,到汉武帝时国力强盛,人民有了充分的自信和大国心态。回顾历史,“汉唐气象”成为恢弘壮阔气度与气魄的代名词,成为具有赫赫大国之威和蓬勃向上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两汉文化是一个博大精深的文化体系,贯穿着中华民族文化的脉络,它所形成的影响渗透到中华民族发展的方方面面。无论是过去或是现在都使东西方的现代文明人士崇拜和羡慕。大一统的鼎盛帝国,要用文学来歌舞升平。于是出现了一种以铺写帝王和都市生活为主的文学样式——辞赋。辞赋华丽铺张,文采炫目,极能体现大汉朝的开阔、奋进和厚重。日渐丰厚的物质财富以及相对和平的生活激发了人们对美的追求,任何艺术形式都渗透着时代精神和独特的美。
文化的范畴很宽广,所以有很多的代言人或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载体”,书法是其中之一,书法当之无愧地是代表中国传统文化并成为核心。两汉是中国书法史上无可争议的第一个高峰期。这首先还是得益于先辈人对文字的重视,周以来就是“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的国家根本性大事。周代教育贵族子弟的内容之一就是“六书”,即文字之学。秦始皇建国后,李斯、赵高、胡毋做《仓颉》《爰历》《博学》三篇字书颁行天下,教学童识字,并作为标准文字责令各地实行。到了汉朝,对书法教育更为重视,学童自小学习文字之学,以“能书”作为提拔官吏的条件,汉灵帝甚至设置鸿都门学,培养了一批文学书法等艺术人才,书法直接和功名利禄挂起钩来,这是两汉书法得以繁荣的原因之一。另外,两汉也是各种书体演变和孕育时期,隶书走向成熟,章草到东汉就使用普遍并极为成熟,今草、行楷书在东汉后期也出现了。书法艺术的繁荣,促进了工具的改良,汉朝人已经能做比较精美的笔墨砚台,最有名的是张芝笔和韦诞墨,最大的贡献莫过于西汉前期纸的发明和东汉“蔡侯纸”的出现,一个叫左伯的人甚至研制出了高档的书写用纸——“左伯纸”。皇家和民间竟然收藏名家书法作品。崔瑗、杜操、张芝等书法名家已经成为明星人物,追随者甚众,他们的作品还在公众场合展出。可见得书法在汉代已经成为一门艺术。
只有书法成为书法家自觉的创作艺术,草书才能成为一门纯艺术的书体出现,书家和爱好者不为功名利禄沉湎其中,完全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这是难能可贵的。毕竟中国历史自古以来都是崇尚经世致用的思想,这种实用主义的思想贯穿各个领域,直至今日。秦汉的文化艺术实用主义思想尤其强烈,才高八斗的李斯要不是想到通过“书同文”来进行思想统治,才不会花那么多的精力整理小篆文字,谁料到一不小心成为历史上无人超越的小篆书法家,草书要不是出于速度的需要也许根本不会出现,实用主义的出发点就是弘道兴世、治国安邦,这当然是好的。而艺术就是从实践中来的。大自然让人惊叹,他是天工,是造化的艺术。人让大自然赞叹,人往往巧夺天工,每一样看似平常的事物,人们都能变成充满美感的艺术,这才造就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文字艺术成书法,声音艺术成音乐,线条颜色艺术成绘画,泥土艺术成雕塑,大树艺术成家具,石头艺术成王权、印章...........
虽然秦汉以来的文艺观点有强烈的实用主义色彩,但是西汉以来辞赋追求的华丽辞藻,华美篇章就可以看出,尚用和尚美两种观点一直在互相冲击又相辅相成。草书很显然就是“尚美”的,飞舞的线条,灵动的体势,一气呵成的痛快!这些都深深地吸引着书法家,辞赋大家扬雄提出“书,心画也。”他已经注意到书法创作明显地透露着创作者的学养个性、气质思想,《非草书》的赵壹进一步提出“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这对于后世的书法理论影响还相当深远。
在此时,这些精英们已经陷入了尚美与尚用的矛盾之中,扬雄的辞赋极尽华丽铺张之能事,追慕司马相如,但是转入对自己的评价,却又说自己“少而好赋”,“童子雕虫篆刻”,“壮夫所不为”。虽然赵壹在《非草书》中说草书是小技巧,没什么用,做官做学问都用不上,但是他的《非草书》却奠定了他在草书史上的地位,他毫无疑问是一位草书书家,他只是对于草书的美和功用心态很矛盾,一方面肯定草书的美,一方面否定草书乃至书法的抒情性。矛盾往往是变革的猛药,洒脱的张芝摒弃了书法的政治功能,很干脆地将草书带进了一个唯美的世界,连绵、飞舞、劲健、洒脱,直抒胸臆,痛快淋漓,在绘画艺术还很初级的汉朝,草书无疑像一幅黑白线条画,不可捉摸,但是还可以文以载道。他不风靡谁风靡?美,才能真正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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