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国家文物局
本网讯:自古以来,夫妇琴瑟和鸣最为世人所歆羡,在书画史上,元代赵孟頫、管道升伉俪最为著名。在当代书画之家中,最堪“赵管遗风”之称的,当属谢稚柳、陈佩秋伉俪。谢稚柳先生(1910—1997),江苏常州人,当代著名书画家、书画鉴定家,历任上海市文物保护委员会编纂、副主任,上海博物馆顾问,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国家文物局全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组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等职。陈佩秋先生(1923—),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国家一级美术师,上海文史研究馆馆馆员,海上画派的重要代表人物。
1950年陈佩秋与谢稚柳双双进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从此谢稚柳便以鉴定为主业,现在上海博物馆所藏珍品书画,大多经他鉴定收购。几十年来,两位老人与上海博物馆结下了不解之缘。
8月的一个晚上,在上海博物馆原副馆长陈克伦的陪同下,记者采访了九十七岁高龄的陈佩秋先生。
“什么时候咱们再去大都会看画啊?”一走进书房,端坐在画案后的陈佩秋就对陈克伦大声说。眼前的老人,精神矍铄,声音响亮,思路清晰,不见丝毫老态。
多年前,陈佩秋和谢稚柳曾饱览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博物馆馆藏的中国古代名画。老人的家人告诉记者,白天休息,晚上集中时间精力画画,是老人几十年形成的作息习惯。现在,老人已很少作画,每天把很多精力投入到对古代书画的鉴定上来。有朝一日再去美国博物馆鉴赏和鉴定中国古代名画成了她的一个心愿。
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陈老兴致勃勃地谈起书画创作和鉴赏。
陈佩秋祖籍河南南阳,1923年出生于昆明,在昆明度过了青少年时期,从小就有着艺术天赋。中学时期,陈佩秋的数理化成绩很突出,1942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学习理工科。“可后来还是喜欢画画,忘不了我们的中国画”。当时,全国各地的画家大多汇集到后方,很多著名的画家都来昆明办画展。有一次,她去参观画展,著名画家黄君璧对她说:“你既然喜欢画画,何不去考国立艺专呢?”一句话让陈佩秋豁然开朗,便去重庆报考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现中国美术学院前身),被顺利录取。
“我曾经师从黄宾虹、黄君璧、潘天寿、郑午昌几位老师,他们给我的帮助是极大的。我通过研究他们的作品,一步步深入了解大师的创作,提高自己的水平。”陈佩秋回忆说。
当时的艺专学生中,侈言“创新”的呼声很高,临摹传统被看作是没有出息的死胡同。陈佩秋看到五代赵幹的《江行初雪图卷》珂罗版印本,对古人精工写实的本领钦佩不已,老师黄宾虹却说:“这是工匠画。”可是,陈佩秋对名师的话起了疑惑,看到这幅古画,她没有感到“匠气”,那些水纹、渔网和芦苇,画的那么精细准确!江天寒雪、渔人艰辛,描述精微殆尽。这一手卷陈佩秋临摹过三遍,一些笔法复杂的局部反复临摹,每次都有新的认识,深感笔与墨的运用是中国画技法的精粹。
在艺专学画的时候,除了吃饭睡觉,陈佩秋每天不停地临摹、写生、画素描。恩师郑午昌先生为她带来许多明清的印刷品和照片,陈佩秋就逐一临摹。包括清六家、明四家,山水从清、明、元开始上溯两宋,几乎每个朝代都临摹过。几年里,前后大概共临摹了近百幅作品。
1946年,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迁回杭州。本来读三年就可以毕业了,郑午昌劝陈佩秋“三年太短,学不到什么东西”,陈佩秋就主动要求延长时间,前前后后读了七年。
七年里,陈佩秋一直不间断地临画、写生,这为她的笔墨人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九月海棠 1950年
1950年陈佩秋毕业后,与丈夫谢稚柳一起定居上海。她借进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的机会,接触观摩了更多名画古迹,从读到摹,从摹到悟,吸收着传统艺术的精髓。
1955年上海中国画院成立后,刘海粟、吴湖帆、谢稚柳、唐云、傅抱石、赖少其等都被聘为画师,陈佩秋也在受聘之列,成为当时最年轻的专业画家之一。1956年,陈佩秋凭借工笔画《天目山杜鹃》获得上海青年美展一等奖,参加全国青年美展获得二等奖。
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陈佩秋的兴趣主要在宋人花鸟画方面,凡是能借到的古人(多为宋人)册页、纨扇、手卷真迹,都一一用心加以临摹,使得她对宋代双钩花鸟画技法有了扎实基础。同时,她对生活深入观察,进行大量写生,将宋人画法融入自己的创作。
还在国立杭州艺专读书时,陈佩秋就常常到西湖写生。五六十年代,苗圃、动物园是她又一重要课堂。1956年令她在画坛扬名的《天目山杜鹃》就是写生获得的灵感。到云南,她深入过许多偏远山区,山势的跌宕、云霭的厚薄、树木的疏密,都留在了她的写生本里。
当年画院要求画师体验生活,1960年前后的几年里,陈佩秋经常去龙华苗圃写生,从清晨画到黄昏,流连忘返。有一次她“下生活”到苗圃写生,三个多月和苗圃女工们吃住在一起。植物在暖房里的生长时间都不尽相同,陈佩秋依次画下它们生长、抽芽、含苞、怒放、凋谢的一系列形态。“文革”期间她下乡体验生活曾到新安江和富春江一带,当时条件艰苦,她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出门写生,带一支很长的毛笔,上面切掉,装在铁皮香烟盒子里,两管塑料眼药水瓶,一管吸墨,一管吸水。
陈佩秋笔下的小鸟,或工笔,或写意,无不生机盎然,这来源于她长期养鸟、观察鸟的形态和情态。为了准确画鸟的造型,陈佩秋曾养过很多鸟,由于不会养鸟,也养死了好多。后来从鸟市买幼鸟从小养起,才慢慢有了经验。
从20多岁到90多岁,陈佩秋从未懈怠。“我的写生稿不是成百上千张,而是几十本上万张,光是兰花的写生集子就有十几本。直到现在,我有时还翻翻写生稿,它会重新唤起记忆,对创作很有启发。”
业精于勤,陈佩秋早年以山水为起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专攻花鸟,取崔白、吕纪、徐渭、陈老莲、八大、恽寿平诸家,所作工写结合,熔宋画的空灵坚实与明清文人画的墨韵精华于一炉,画风浓丽秀美,格调委婉含蓄,形成了她独树一帜的风格。
“学绘画的人,每个人的天赋都差不太多”。陈佩秋曾感慨道,“成功的画家,不一定是天赋本色多么卓越,但一定是长久坚持的人,是用心去画的人”。
“在近百年的中国画坛,谢稚柳、陈佩秋二位先生的艺术具有继往开来的历史性意义”,长期研究谢稚柳、陈佩秋艺术创作的上海美术学院教授徐建融评价说,在传统的继承、弘扬方面,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将唐宋传统作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正宗大道”。
红树鱼勾子
霜叶竹禽
20世纪80年代以后,陈佩秋一次次走出国门,看博物馆,逛书店,她近距离接触了西方艺术,特别是印象派的绘画。莫奈、马奈等作品中鲜艳明亮的色彩、简练准确的结构以及强烈的明暗对比引起她浓厚的兴趣,给予她新的启发,她并未止步于“花鸟与山水画大家”之誉,而是开启了新一轮画风的探索。
1988年开始,陈佩秋到美国探亲,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洛杉矶,那里一年四季都是花,所见风景皆缤纷烂漫、花团锦簇,她觉得对颜色变得特别敏感。在博物馆里,印象派大师画作用色的大胆张扬,也给了她强烈“刺激”。回国后,她开始探索一种新的用色方法——叠彩法,在宣纸上试验。大面积的青绿着色,上色—晾干—加色,循环多次,笔笔追加,层层渲染。
陈佩秋的山水画大成于20世纪90年代以后。她开始了对印象派光色技法与传统笔墨相结合的全新探索,令画面层次更为丰富通透,开创陈氏青绿山水之新风。
也许由于画名太盛之故,人们往往会忽略陈佩秋的同样卓越书法艺术。陈佩秋早年书法习汉隶,楷书专精倪瓒;中年草书习怀素;晚年随着画风的转变,行草更显刚健豪迈。
2014年11月,第22次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在北京举行。参会的APEC领导人都收到了东道主中国发出的一张请柬,这张米黄缎面、云锦图案的请柬,正面以行楷体书写的“请柬”二字,就出自年逾九旬的陈佩秋之手。为了写好“请柬”二字,陈佩秋反复推敲,尝试了篆书、隶书等各种字体,最后写了行楷,反复写了十多遍,才算满意。打开请柬,内页是已经过世的谢稚柳大师生机盎然的国画山水。“这次请柬上选了老先生(谢稚柳)的画,让我们夫妻俩不同时期的书画作品,同时呈现在一张由国家领导人送出的请柬上,这样的‘相逢’,太珍贵了”。
在APEC会议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会场还挂上了古色古香的骨瓷宫灯。支撑宫灯的骨架用骨瓷制成,外面通过先进工艺将陈佩秋的国画制成厚度仅0.3毫米的骨瓷片,再贴到骨瓷坯上,让画与瓷浑然一体。陈佩秋的两幅作品,一幅是描绘在摇曳的竹叶中穿梭的小鸟,背景则是山石;另外一幅则是非常具有陈佩秋典型风格的青绿山水画。这两幅作品,是她用了整整五天五夜时间潜心完成的。
高天春水
树接青溪图 1999年
陈佩秋草书五言联:“犹有花枝俏 当惊世界殊”
陈佩秋从书柜中拿出一卷署名北宋米元晖、司马端衡山水合卷的手卷,这是一位美国华裔收藏家藏品的高仿复制品,手卷在历史上曾经过明代书画名家董其昌鉴定。画面上,烟波渺渺,一带远山,水畔有渔人在撒网,右侧远方水渚草丛间,一行白鹭依次腾飞。老人家眼神依然清澈敏锐,在灯光下拿起放大镜细细端详,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画法笔触。陈佩秋认为,这两幅手卷的作者是同一人,画法与收藏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北宋宗室画家赵令穰的手卷一样,应是赵令穰的手笔。她年轻时曾临摹过赵令穰的画,对其画法十分熟悉。
近年来,陈佩秋把大量时间和精力倾注到中国古代书画巨作的重新审鉴上。她经常彻夜不眠,凌晨时分仍举着放大镜在宋元画家画册上忘我地做着批注。她说,自己如今最大的心愿是把存世的宋画及一些经典作品研究清楚,尽己所能,还书画历史以本来面目。
谢稚柳、陈佩秋对中国绘画史有着长期不懈的全面、深刻的研究,论对画史的熟悉,对传统的理解,在20世纪的画坛,不仅以绘画创作为专职的画家中罕有人及,即使以画史、画论研究为专职的史论家中也罕有人及。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是为研究而研究,而是深入到历代名家名作的真伪鉴定。陈佩秋由临摹历代名作而走进鉴定,临摹不仅帮助了她的创作,更使她通过心摹手追而获得了对不同时代、不同流派、不同作家笔墨风格的感性认识。
1957年,一位收藏家出手珍藏多年的北宋画家王诜的《烟江叠嶂图》。谢稚柳鉴定认定为真迹,但这件作品却没有通过文物鉴定专家会议。谢先生坚持认定此画为真,担心此画落到文物贩子手中,被走私到海外,只好卖了自己收藏的一批明清字画,将此画买下。此后,不断有人对此画真假提出异议,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最后被定为一级品。1997年,谢稚柳征求了陈佩秋的意见,将此画捐给了上海博物馆,成为上博的镇馆之宝之一。
陈佩秋书画鉴定直接的缘起,则是张大千晚年掀起的关于五代画家董源那几幅画的争议。董源被认为是中国水墨山水画的奠基人之一,他的画作极大地影响了元代以后山水画的发展方向。1980年,身在海外的张大千给老朋友谢稚柳捎话,称董源《潇湘图》等三件作品有问题,需要再研究。此后谢稚柳和陈佩秋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观摩到许多五代、北宋时期的画作,经过一番研究、对比,晚年的谢稚柳越来越觉得“张大千是对的”。陈佩秋花费大量时间潜心研究,将谢稚柳生前以及她自己对《潇湘图》的疑问告知了天下。
为了使研究更加科学规范,陈佩秋还将电脑技术引入古画鉴定上来,每个局部逐一对照,互相比较。陈佩秋的鉴定心得是:从作品整体风格出发,从细部入手,同时也不排除进行考证。在鉴定中国画时,最关键的要看中国绘画独一无二的“骨法用笔”。笔法,即画家用笔的特点。“历史上有造诣的画家,都有各自不同于其他人的笔触及用笔特征,不同年代的画作风格存在明显差别,整个画面的气息大不一样”。她对一些相传为唐宋传世名迹所作出的分析,在书画鉴定界引起强烈反响,其研究成果、心得意见,都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目的只有一个:抛砖引玉,去伪存真。
面对古代书画鉴定的各种乱象,陈佩秋痛心疾首,把存世的宋画及一些经典作品研究清楚,在她看来,是一种历史责任。她牵头成立了截玉轩古书画研究社,“我由衷地盼望,有越来越多的人才能致力于古画鉴定的事业,一起努力将一些经典藏品的真伪研究清楚。”
晚年的陈佩秋一直热心公益事业,多年来,在上海市慈善基金会“书画善会”慈善拍卖等义拍中,在各次地震、水灾灾后重建时,以及支持上海市老年基金会、侨界义拍等公益活动中,她多次捐赠其书画作品,为贫困人群募集善款。据不完全统计,她累计捐赠善款达三千多万元。她说:“要学会感恩,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来自社会,应该尽其所能回馈社会”。
“钱这个东西,够用就好”,陈佩秋说,“一个艺术工作者,如果丧失了社会责任感,整天就知道围着钱转,怎么可能有大格局,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大家。那将有愧于自己,更有愧于家国”。
陈佩秋以画兰花闻名,“佩秋”二字出自《楚辞》:“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高华阁”是她常用的斋名,源于李商隐诗《高花》。陈佩秋说;“我从写生中得知,花苞都是从下往上开放,顶上最高的蓓蕾其实是最后开的。一个人学本事、做学问也是如此,都要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
谢稚柳与陈佩秋
(责任编辑:张姣姣)